2008-11-09

■第31屆時報文學獎---人間.失格──高樹少年之死

...我心思凌亂地越來越覺得我也是劊子手,我手上沾滿了鮮血。在殘忍的永鋕死亡的真相背後,我手上和每個潛意識裡歧視娘娘腔的台灣人一樣,我手裡也淌著永鋕身上汨汨流出的血。


第31屆時報文學獎

人間.失格──高樹少年之死
陳俊志 (20081025)

葉永鋕的悲劇發生在二○○○年初夏的早上,屏東高樹國三學生葉永鋕,在音樂課上舉手告訴老師他要去尿尿,那時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這個男孩從來不敢在正常下課時間上廁所,他總要找不同的機會去。葉永鋕再也沒有回來過。

尋找葉永鋕

室友阿哲激動地告訴我屏東有一個國中生在廁所離奇死亡,死因不明,但他因舉止女性化在學校常被欺負。這是報紙一角社會版新聞透露的微弱的訊息。我擔心遺體火化後,任何可能的線索從此消失。深夜搭上統聯,出發前往陌生的高樹。

我在風沙飛塵的省道上徬徨地問路,沒有任何線索,只能相信手上的攝影機會帶給我力量。

葉媽媽回憶兒子出事的那天早上,葉永鋕喝了兩瓶優酪乳,精神抖擻地在音樂課上唱歌唱得好大聲。上課中,他向老師請求去上廁所,一邊還快樂地嚼著口香糖。葉永鋕在廁所被發現倒臥在地,只能發出微弱的聲息,掙扎著試圖爬行,鼻子嘴巴流血,外褲拉鍊沒有拉上。

葉媽媽憤怒極了,「他們都說他娘娘腔,在廁所脫他褲子檢查看他是不是查甫子。我跟他爸爸都告訴他,要看就讓他們看……。」「他小學時,我和他爸爸就帶他去高雄醫學院檢查,結果醫生告訴我們孩子沒有病,有病的是我們。」

從此,葉爸爸葉媽媽帶著讀小學的兒子,每個禮拜三搭乘顛簸的屏東客運,一家三口到高醫進行家族治療。不是要矯正葉永鋕的娘娘腔,而是試著讓全家人接受這個不同的男孩。禮拜三的家族治療,進行長達半年,成為務農的葉家記憶中難得悠閒的旅行。

廁所

高樹國中在悲劇發生當下,立刻清洗廁所。甚至到命案發生第二天,法醫到廁所勘驗時,校方都沒有封鎖現場,刑事案件最重要的直接證據,已被校方破壞殆盡。

從一年級開始,葉永鋕因為聲音尖細,愛比蘭花指,喜歡打毛線、烹飪,常和女同學在一起,就被一些同學強行脫褲以「驗明正身」。葉永鋕害怕上廁所再被欺負,不是趁上課時去,就是偷偷用教職員廁所,或要同學陪他去。

葉永鋕國二一整年沒睡過午覺,每天中午被汽修班的中輟生強迫代寫國文作業。葉永鋕留紙條給媽媽,說有人在放學途中要打他,要媽媽保護他。有同學說,葉永鋕因為怕被打,要他陪他繞遠路回家……。

高樹派出所和里港分局刑事組,一接到報案電話,第一個反應都是,「高樹國中又發生打架,欺負事件了……」

葉永鋕死後,更多的謎團浮現。

解剖

……最後,請您要做就做得徹徹底底!邊跪著,邊打字以示對您的支持!搞噱頭的話,可別怪我啐你一口!

──2000年六月同志網站上轉來給我的留言

BBS上轉來一封又一封的信。我讀到蒼老的同性戀者一代又一代繼承著,縈繞著一個又一個被欺負娘娘腔男孩的縮影,過去,現在與未來,不斷放大收縮,如瞳孔遭遇強光。

我撐著眼睛逆光看去,恍惚中想起端午節那天悶熱的細節。

這天葉家人引頸期盼,終於盼到台權會的顧立雄律師來到高樹國中的廁所現場勘查。我試著保持客觀,冷靜拍攝,攝影機實在無能承載現場的殘酷。我沒有想到,顧律師會詳細問到解剖屍體時的種種細節。永鋕的舅舅一樣一樣講著法醫如何將永鋕的心肝切下,在法碼秤上看是否有病變跡象……我知道另一頭的葉爸爸葉媽媽眼淚撲簌落下,我鏡頭不敢移動,我一動也不敢動。我沒有權利干擾這一刻。

在高樹鄉拍攝完的客運夜班車上,我心思凌亂地越來越覺得我也是劊子手,我手上沾滿了鮮血。在殘忍的永鋕死亡的真相背後,我手上和每個潛意識裡歧視娘娘腔的台灣人一樣,我手裡也淌著永鋕身上汨汨流出的血。我從小到大也總是被嘲笑娘娘腔,總是被欺負,為什麼我做得不夠多?!

葉爸爸從永鋕死去那天開始耳朵聽不清楚了。葉爸爸罹患身心轉化症,失去兒子的悲痛讓他選擇性暫時失去聽覺。法醫鑑定孩子的遺體,解剖過程中殘忍的細節,葉爸爸完全聽不見法醫告訴他的任何話。

永鋕在學校死去的巨大悲傷,時時侵襲葉媽媽。「我生他的時候,揹斷了兩條背帶,下田也揹著他,做家事也揹著他,永鋕就好像是在我的背上長大的。如果知道送他到學校會讓他死掉,我要一輩子把他揹在我的背上。」

家的毀損

「他在殯儀館的時候,我每天都去看他,換新的花。我公公和村裡一些人,一直罵我,『小孩子都那麼絕情,不要我們了,妳還整天這樣失魂落魄。』火化以後他的骨灰放在高樹的廣修禪寺,我在田裡工作,想到他,就跑去那裡哭一哭,跟他說說話,再回田裡做事。」

「我一到黃昏心就痛,很像有一把刀在戳,來來回回不曉得戳多少次。高樹的診所開藥給我吃,都是安眠藥,醫生說我這是心病,什麼藥都沒用。晚上睡不著,我很想一口氣吞下所有藥丸,再也不要讓自己那麼痛苦。是想到我先生跟小兒子,我才沒有跟他走了。」

永鋕剛過世的第一年,葉媽媽強烈希望想要再生一個小孩,她希望是女孩。她希望永鋕投胎變成女孩,有緣份再來當她的小孩,讓她永遠照顧保護,不必像這輩子因為娘娘腔受苦。

只是,每天黃昏一到,葉媽媽還是不由自主地整個心揪痛起來。那是以前每天永鋕差不多該放學回家的時候。葉家門口種了一棵很大的芒果樹,枝葉繁茂,永鋕很黏媽媽,老遠老遠就會大叫:「媽媽,我回來了!」

這一天的黃昏,下完田的歐巴桑們,三三兩兩騎腳踏車從葉家門口的芒果樹經過。婦人們不約而同來給葉媽媽洗燙頭髮。

「我們那時候每日都來陪她,安慰她。小孩子要走,不跟我們了,也沒辦法。」建興村的歐巴桑們一邊吹燙頭髮一邊安慰葉媽媽。「他真的很乖,也會幫我洗頭,也會幫他媽媽做家事,又高大又英俊。」

胖胖的歐巴桑一邊做頭髮一邊熱鬧地唱起山歌,逗葉媽媽開心。坐在客廳板凳等待的歐巴桑也唱起台語老歌「思念的情歌」──「啊,雖然有伊相片安慰我……」

稻埕

葉永鋕事件剛發生時,頗受媒體注意,校方採取封鎖消息政策,訓導主任在朝會上宣布不准談論此事。當時同學之間頗有白色恐怖氣氛。

如今,這些同學都已退伍或就業。可他們總記得,從前從前,有個三八愛鬧的同學葉永鋕,在國三那年死去,沒有機會和他們一起長大,體會人生的苦樂滋味。

葉永鋕最好的同班同學叫許耀政,沈默寡言,有一雙哀傷的眼睛。他是木訥的農家子弟。與許耀政進行訪談時,黑夜的稻埕院子,他全家人有著跟他一樣沈默木訥的臉。許耀政說不出話來。

在攝影機背後的我一樣沈默著。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生命裡的那種痛。經過了好多年,傍晚下起雷雨,鄉村青年騎著野狼125呼嘯而過。陰暗的高樹客運車站,進站的破落公車閃耀著晦澀的光。許耀政終於打破沈默。他告訴我,永鋕死去的這些年,他持續地鍛鍊身體,他已經永遠永遠懂得,世界不可能改變的,強霸勢必欺凌弱小,他只有讓自己變強,他才不會死去。

第二天白天,我在許耀政家裡貧窮侷促的客廳,破落的牆上仍然掛著他和永鋕的幼稚園畢業照,那麼幼小的他們眼睛彷彿發著光,興致勃勃看著前方。

小鎮

我曾經帶著攝影機陪著葉家人回到出事的廁所好幾次。有一次拍攝讓我難忘。我走到葉永鋕最愛上的音樂課教室,他覺得最安全的地方。那天下雨,天色猶昏。音樂教室隔壁就是拳擊教室。音樂教室又破又小,鋼琴破爛極了。相反地,拳擊教室寬敞舒服,沙包又大又重。我突然不寒而慄。

在一次又一次的訪談中,我知道葉永鋕國中三年來,是被哪些陽剛的男孩歧視欺負。我知道這些陽剛男孩的青春就在無所事事地練八家將,打拳擊中度過。而他們在國中畢業前,早已被高樹地方的角頭網羅。小鎮裡隱隱然有一張細密的黑金暴力網絡交織著。

我一直思考著,如果葉永鋕能夠活下來,他在台灣的每一個角落,他的生命將長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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