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蕙轉寄來的一篇文章,2007年自由副刊。
2007/7/5 自由時報副刊
去高雄介紹我的書,遇見一個婊子。
她擋在快車道上,仰面攤開四肢,赤裸著乳房以及毛髮遮不住的下體。搖著身體曬太陽,看起來既快樂又危險。我喊著她,怕她被車撞。
她根本不理我,兀自把裸體打開、打開、再打開,體驗最好的,也準備承受最壞的。假如她有一張風險清單,上面會列著「踢打」,「咒罵」,「疾病」或「孤單」,以及最最重大的,死亡。你很難想像她活得很長。
她是一條母狗。A bitch。懂得罵人bitch的,都知道這個字,可譯做母狗、賤人、或婊子。語言的字面意義,與象徵意義接合,我在一條母狗身上,尋獲母狗(賤人、婊子)的意象:姿態欠缺優雅,簡直醜陋難堪,在險境裡追問自由,同時,不吝惜付出代價。
男人一邊舔食她肉壁滲出的汁液,一邊嫌她太腥太嗆太難消化,就像我在火車站前遇見的那個,失神的女人,鼓著脹脹的肚子,隨時都能生出一個小孩或怪物似的,粉色的洋裝扯著爛污,像一隻受虐的母狗,爛茄子般破皮的包包裡,插著一束拜拜用的香:一份風吹雨打過後、怎麼也點不著的盼望。一次三百就好,不要錢也可以,她只想在那些「一節兩小時,贈送一小時」的旅館時間裡,洗一趟熱水澡,在被窩裡睡一覺。她的身上滿是瘀青血痕,經常遭到毆打與強暴。假如她消失了一兩天,會有個好心的老警察四處探巡,確保她還沒被扔棄於某個陰寒的深溝裡。
前線的女神、瘋子或詩人
這樣一個女人,這女人的神智,究竟跑到哪裡去遊歷冒險?離開了多久?又走了多遠?那是一種怎樣的久?怎樣的遠?久遠到將每個留在「我方」的人排除在外。就像我生命中、那些走在「前線」的女孩,早一步經歷了其他女孩無從經歷的事物,跨越了世俗的邊界,曝露了世俗的底線,然後折返(或繼續逗留於他方),成為瘋子,或詩人。
前線的女孩,我崇拜的女神。魔女般的女神。小學五年級,坐在課堂上扭著屁股、摩擦課椅,忘情地給出一種詭媚的清純。放學後躲在工友宿舍外、一道被陽光灼傷的磚牆邊,拿掉三角褲,供男孩觀賞大腿深處、那一張、含著祕密的嘴巴。她賺了七十塊,帶我去買汽水、冰棒、香水筆記本,一人一份,絕對公平,絕對大方。
她名叫小海,她所「是」的,比她所「知」的更多更遼闊,並且一再以她的無知(以及,唯「無知」才能捕捉的真實)擾亂周遭的秩序。她是個問題學生,小太妹。她比我更早隆起胸部,更早來月經,更早經驗來自成年人的、性的掠取。
有一天我去她家玩,她說她非常怕狗,「我爸的老闆梁伯伯,養了一隻很大的狼狗」,梁伯伯趁家人不在,解開褲子要小海摸他,小海不肯,躲進廁所,梁伯伯就說要放狗咬她,「我很害怕,就把門打開了,那時候我才5歲……」
原來,(我感到安全),原來我不是唯一的。
我告訴她,「隔壁班那個,趙老師,也會摸我……摸手,摸胸……」為了讓小海覺得自己並不孤單,我還虛構了趙老師一件罪狀,「他也要我摸他下面。」
待我上過廁所、重新走入小海的房間,看見一個全裸的身體。小海是我遇見的第一個裸體。比坦白更白淨的身體。這身體把自己獻給陽光,讓它勾了金邊,坐在床上看漫畫、吃煎餅。
「想不想脫光身體?」小海問我,「妳喜歡嗎?……喜歡裸體嗎?……」她解開我胸前第一顆鈕扣,說,「我喜歡。」
小海教我穿戴胸罩、使用衛生棉,教我如何分辨並且甩脫色狼。早我好幾步跟心儀的男孩約會,接吻,上床,同居,失戀,墮胎。
與自己並不喜歡的男孩上床,為了了解性跟愛必須靠得多近、可以分得多遠。
跟女孩接吻、做愛,為了檢視自己,為了不被體制蒙騙(而誤會自己只可以是異性戀)。
以她的傷口換故事給妳
好女孩上了天堂,卻吝於分享天堂的內幕,不告訴妳天堂有多危險。壞女孩下了地獄, 總不忘充滿義氣告訴妳,地獄有多深邃。是她先抽菸酗酒呼麻酗舞酗男人,然後教妳怎麼抽菸喝酒呼麻跳舞,以及,好好愛人。
是她先得了憂鬱症,拿刀殺了自己,奇蹟般自死裡折返,告訴我人生為什麼還值得活。
前線的女孩不懂得如何裝酷,她看起來甚至有點老土。她玩的是hardcore。以(肉體化的)生命指畫了世界的邊界,模糊或崩潰了界線,摔墜而下,再捧著傷口告訴妳什麼叫做淋漓盡致。倖存者回到自己,做個不像正常人的正常人,另一些則投入瘋狂,把故事留給妳。
我的小海後來結婚去當了媽。我記得她結婚前,某個週六午後,邀我去參觀她的辦公室,再一起搭車去看海。公車上安安靜靜,春風徐徐,諸神都在午睡一般。小海輕輕握住我的手,像女朋友那樣扣緊我的每一根指頭,直視我,直取我的本質,彷彿要從我的27歲一眼望穿,進入我的童年,從3歲開始一吋、一吋、一吋地,修補我的自尊。
我不記得我哭了沒有,我的記憶帶著我回到幾年前,某個23歲的夏日,一個比塑膠布更簡陋的急診室外。小海自殺了,割斷大動脈,送到醫院已經測不到心跳,量不到血壓。
當小海自死亡的那一頭折返,先是跟我講了一個祕密,「我的小姑姑……」她用下巴指指床頭邊、正在煮水泡茶的女人,「今年40歲,曾經去紐約學畫……為了繳學費、買顏料,當過四年的妓女。」接著小海問我,「妳覺得我瘋了嗎?」但是她顯然並不需要我的回答,只顧著繼續說,「我必須承認自己瘋了,好證明自己沒有那麼瘋。這個世界太小了,容不下我這樣的人。」
這個世界太小了,容不下小海這樣的人,小海只能忍耐、包容,包容這容不下她的世界。
是小海讓我想要變成一個更好的女生,像小海那樣的女生,保護並且愛惜,像小海那樣的人。
小海的拷貝品
我經常泡的某間酒吧,闖進兩個已經半醉的人,他們囂囂鬧鬧撞進門來,一路撂髒話,「媽的臭婊子,把啤酒送上來!」吧台的小雨客氣問道,「兩位想喝什麼啤酒呢?」其中一個男人再罵,「妳笨蛋啊?老子愛喝什麼妳不知道嗎!」小雨送上兩瓶台啤,那男人竟摔了杯子,「看不起我啊?我只喝得起台啤嗎?」小雨於是收下台啤,送上海尼根。男人一邊喝酒,一邊繼續咒罵小雨,酒吧裡一屋子男客,沒有人出言制止。一時間,我「小海」上身,拿著自己的酒杯,走到那謾罵者面前,說,「先生,你太吵了。」
「媽的,哪來的臭B央!」男人掃了我一眼,罵得更起勁了。
我揮掉他噴濺於我鼻尖的、自恨的口水,繼續說,「吧台小姐並沒有惹你,你沒有資格對她這樣。」這辭窮的男人並不與我論辯,只一再重複:「這是哪來的臭B央。」我說我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花錢買酒的人,覺得他太吵了,希望他安靜下來。
我乾掉自己手中的一杯,回座後發現他真的靜了下來,儘管嘴裡依舊喃喃罵著什麼。對面一個男子舉起酒杯,點頭敬了我一下,我喝了一口才剛放下酒杯,就被潑了一身的水。是那個罵個不停的男人。
我脹紅了臉,既生氣又害怕,把自己的酒杯倒滿,對準那個男人,潑了他一身。他氣得跳下座位,走向我,破口大罵臭B央,一邊做勢要打我。幾個男人總算看不下去了, 堵住他說,「不想惹麻煩,就回家去吧。」他身邊那識相的朋友也勸著哄著,拉拉扯扯將他押出酒吧的門。
一屋子酒客紛紛起立,敬我這「帶種的小女子」,小雨則赦免了我的酒帳,說要將我列入這酒吧的名人堂。我尷尬地接受這不該屬於我的榮耀,感覺到一種解釋的困難。我無法解釋我這些所謂英勇的行徑,其實只是源自想念。想念小海,想到渴望把自己變成她。
回憶堆積如山,我在其中撈出這樣一個場景︰小海從書包裡掏出一把水果刀,慢條斯理削著蘋果,講了一個故事:昨天,我去看電影……去白雪戲院,看A片。台灣本土自製的,女主角還去新店溪散步呢。下午一點的場子,總共只有六個人。有個男的哪裡不好坐,偏偏坐在我旁邊。我本想換座位的……但是第一,憑什麼被招惹的人要負責離席?第二,他若存心要搞我,我換到哪裡都沒有差別……
於是小海就這樣,與一個陌生男子肩並肩,看了半場A片。「我一邊盯著螢幕,一邊削柳丁吃……忽然間我發現,那個男的把手伸進我的大腿,想要扯掉我的內褲……我拿起刀子,往他的手背刺下去……」小海說,這男的一臉震驚、不可置信地,將自己的手掌舉在面前,看著血汩汩流出,啞口無言,落荒而逃。
這就是小海。hardcore的小海。前線的女孩。
我再怎麼剽悍也不過是,小海的拷貝而已。一個softcore的,拷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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