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賓雁
說起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聽說有些農村裏，百姓對貪官污吏實在是看不過去了，有人就問那些貪官：”你們這樣爲非作歹，就不怕有一天真八路回來嗎？”也不知是真有這麽回事，還是誰編出來的，但覺得很有趣。八十年代中期那時候，真共產黨人戰勝假共產黨人，還不是沒有那種可能的，現在就很難說了。不過今天我們要探討的已經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在1949年以來的歷史上，是不真地有過“真八路”？對於中國今天的年輕人來說，四十年代那個中囯共產黨裏是不是真有好人；那個八路軍究竟是要革命，還是僅僅爲了奪權？還是一個疑問。四十幾歲以下的很多人看來，那好像是個神話；他們以爲中囯共產黨在1949年就和今天一樣地腐敗了。
今天談這個問題，不是爲了給共產黨的功過做什麽結論，而是因爲這件事涉及如何看那一段歷史的問題，並且由此也涉及到怎樣看今天的中國。現在有一種傾向，就是把那五十幾年的歷史一筆勾銷，好像中國仍然是1919年五四時期的中國；或者，中國人在共產黨統治下那五十幾年，無非是遭了很多罪，受了很多苦，和1949年那個解放前當時沒有什麽兩樣，一樣地糊塗，一樣地奴性十足，因而，只要把一切推倒重來，回到1919年，不要錯誤地追隨魯迅，而是跟著胡適走,不搞革命，就什麽事也沒有了。
任何民族的任何一段歷史，都不會是清一色的。統治者無論是多麽強大，哪怕是毛澤東，能夠制服人民，卻無力決定那個社會的歷史進程的實際內容。永遠是謬誤和真理同在，快樂和痛苦並存，甚至進步和倒退並行不悖。統治者打出的旗號，有真真假假，人民的信念和行動裏面，也有真真假假。毛澤東在世那三十來年，雖然他製造了很多悲劇和災難，但是要說那段歷史留下的全是一片墳墓和廢墟，恐怕也不符合事實。1949年那場革命固然是叫毛澤東背叛了，但中國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卻仍然是一個事實。和今天相比，那時候物質生活雖然貧困得多，但人和人之間社會地位還是比較平等的。幾萬萬窮人雖然只在名義上成爲國家的主人，事實上仍然無權，但是窮人家的孩子能夠上大學，在升學、就業上還享有一定優待，確是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有時候明明是假的東西，也能造成真的效果。文革期間工人組成的工宣隊，威風凜凜，能夠進駐任何單位，對幹部和知識份子發號施令，那當然並不是表明工人階級真地在領導一切，但是確是造成了社會上一種輿論和氣氛，好像工人和農民是最高貴、最偉大的，不然的話，那些年“師傅”怎麽會成爲對所有人的尊稱呢？而很多工人也就信以爲真，揚眉吐氣了。也不能不承認，由於共產黨的強大的宣傳，也由於一些共產黨員以身作則的表率作用，中國人還是相信有一個理想值得自己爲它獻身的。所以，不僅是共產黨員，就是一般群衆，心裏也在不同程度上有一個“真八路”的理想。
對於五十年中共統治下的歷史，應該否定的東西一定要否定，現在做得還很不夠。但是歷史並不是毛澤東一人、也不是共產黨一党的創造，而是幾億中國人、其中既包括進步的知識份子、翻了身的工人農民，也包括真正共產黨人的共同的努力實踐。據我幾十年的觀察，千千萬萬的人曾經長期按毛澤東的教導號召奮鬥不息，而實際上卻是在反對毛的真實意圖。不知有多少萬幹部和群衆甘冒風險反對毛的錯誤決策和它們造成的後果，而主觀上卻還以爲在擁護毛。由於毛澤的罪過，我們確實做出過很多無謂的犧牲，也浪費了極大的人力和物力。但是把那段歷史描繪成一片漆黑，或者說它是一片空白，都不合乎事實。那樣做，也會使我們看不見這個社會現實的和潛在的巨大的變革的力量，從而陷於悲觀，無所作爲。
我相信有一天，大家會明白過來，發現那五十幾年裏中國人的民族性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種變化，是中國幾千年歷史裏從來也未能發生的。只要仔細觀察北京那成千上萬的上訪者，就不難見出中國人不再是奴性十足了。至於爲什麽這種變化只能出現在1949年以後，以及它們是怎樣發生的，那就是很值得思考的問題，但是不從種種矛盾中去研究那五十年奇特的歷史，而是從概念出發再回到概念，說起來和聽起來都很痛快，在書齋裏紙上談兵，是得不到結論的。
8/26/2004 9:32:05 AM
出處： http://www.epochtimes.com/b5/4/8/26/n64029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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