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13

六十年


今天一早,我跟阿哲去找教練,沒想到他現在一個人住,我們原先打算不留下來吃午餐,後來知道這將近一年來,他都一個人住,於是我們好說歹說的拉著教練一起去餐廳吃飯。

教練說,他前不久才跟球隊另外兩個學長姊去吃簡餐,又貴又不是特別好吃,想說服我們「我到蘭陽女中對面買三個便當吃就好啦,不然我們一起去吃也可以阿,便宜又好吃,你們別破費啦」

阿哲說「教練,我們很久沒跟你一起吃飯了耶,而且我們兩個人都在台北,你跟兩個人住宜蘭的人吃飯,卻不跟我們吃飯實在不夠意思。」我說「對阿,不然我們去吃火鍋,恩,不然蘭女對面有間義大利麵挺好吃的~~教練~~走啦走啦~~」(我本來想下廚,但是看看教練家廚房很像沒菜就作罷)

教練不死心的繼續說「我平常都自個兒煮菜吃阿,不用那麼麻煩還花錢,你們又沒有在工作,你不是沒在工作了嗎?」我說「有阿,他有工作阿,在內湖科學園區當電腦工程師ㄟ,哈哈哈,別擔心這事~」

於是,在我們一搭一唱的勸說下,教練終於願意跟我們一起出去吃飯。也是在今天,我才更清楚,當年那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隻身來台教書這六十多年光陰,有多少悲歡離合。那是一段,我讀再多書也很難深刻體會的經歷,一段將黑髮染成白髮的歲月。

教練說,民國三十六年,二二八事件剛發生沒多久,他人正在和平島外海的大船上。那時候船上得到消息,知道台灣正在動亂,於是船長廣播,告知船上所有乘客台灣發生暴動,如果還想上島的人,請到船長室登記。那時候,船上好幾百人,決定上島的只有七個人。教練就是其中一名。

「那七個人中,有三個是大陸人要去台灣,但這三個人是因為妻兒都在台灣,非回台灣不可;另外三個是台灣人,所以也要回去。」我問教練,那他到台灣做什麼?他說,當時船上的人也這麼問他,「你那麼年輕,又是單身一個人,現在台灣在殺大陸去的外省人,你幹麻還要去?」

教練說「我跟台灣人又沒仇,沒什麼好怕的阿」他當時是被教育部派到宜蘭教書的,而這段前往台灣的路途,其實相當曲折。

我這才知道,當年對日抗戰結束前後,教練跟著在軍中擔任重要職位的哥哥,一起從南京跑了大陸很多地方。最有趣的部分還是那一段他們跑去山東辦年貨的日子。教練說,他當時穿著軍服,別著嫂子的上尉軍徽,然後跟著運送通訊器材,「許多人看見我還跟我鞠躬敬禮呢」呵呵,我開始想像當年二十出頭的教練,可能也相當頑皮。

他說,過年的時候,他們搭火車去東北辦年貨「因為便宜阿,一隻雞只要1塊錢,有時候一毛兩毛也可以買到很多童子雞」他們從南京搭了八個多小時的車到了山東,由於火車站站停靠,所以他們四個兵就會經常下車買東西吃。

後來,他們從山東買了好幾頭豬、一堆雞跟鴨,四個小夥子就一起搭車運回南京的軍營。他在廚房煮了很豐盛的年菜,讓軍隊的弟兄飽餐一頓。

教練的老家在蘇杭一帶,跑到貴州唸書,等到抗戰勝利才又從西南返回上海、南京。後來有位當時他在教育部工作的老師問他,想不想去西北教書,教練問過他哥哥,他哥哥說「你才剛從西南回到南京,現在又想跑去西北?」由於家裡的反對,教練於是回絕了他的老師。

後來,那位老師又打電話給教練,問教練是否想去台灣教書。教練又跟他哥哥說,他哥哥這次更不解,「你這人真的很奇怪,我們從西南好不容易回來,你一下說要去西北不成,這下居然要跑去東南邊?」但這回出於一些因素,教練很堅持到台灣,拗不過他的哥哥只說了一句話,「你自己決定吧!」

哥哥不打算給教練盤纏,但是嫂嫂則是將她手中的戒指取下拿去賣了。教練說,那一幕他印象非常深刻,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嫂子脫下戒指的那一刻。「總共賣了43萬元,這就是我後來帶來台灣的全部家當」教練說,扣掉船票8萬多元,剩下的就是他當時在台灣生活的老本了。

他是搭小艇在基隆上岸的,那時候沒人要幫他搬行李。我問教練為什麼,但其實我大概猜想得到。「因為我看起來是大陸來的阿」教練說,當時幸好身上帶的網球拍救了他,還有自己曬得非常黝黑的身體,以及胸口不經意露出的胸毛(聽到這裡我們跟教練忍不住一直笑),就是這些特徵救了他。

「為什麼阿?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我搞不懂上不上得了岸跟胸毛有啥關係,呵呵,於是繼續追問教練。

教練說,因為這樣的他看起來很像日本或小琉球來的人阿,所以大家就比較尊敬他一些。不過,那時候從宜蘭往台北的火車,特別是經過牡丹一帶,經常會有所謂的外省人被打被殺。「他們都說二二八事件台灣人被殺了很多,但我知道外省人死得也很多。」教練說,那時候在火車上,動不動就會有人問「你是哪來的?」「國歌怎麼唱?」

如果是大陸來的人,多半不會唱「國歌」,也就是日本統治時期的國歌,也因此經常被拉到車廂間拳打腳踢。等到過山洞時,很多人就被推下火車,死的死、傷的傷。

我開始回想,每次火車經過山城牡丹時,那股悽涼感該不會就是這樣來的吧?從小我就特別注意三貂嶺、牡丹前後那幾個車站,因為我覺得那裡好安靜,窗外景色又很漂亮,夏天的普通車行經那邊時,特別涼快。現在那裡變了,河川整治亂搞一通,溪流早就不是我小時候見到的模樣。

對我來說,教練是影響我非常大的一個長輩,我從國小六年級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他很可愛。國中之後加入他帶領的球隊,那是我到目前為止最精采的一段學生生活。我們不只學習打球的技巧,還從他身上學了非常多待人處世的道理。運動家的精神,對我來說就是某種做人的風骨。在一次次的練習、出外比賽過程中,我的許多壞毛病,漸漸消失。那個當年一不開心、一輸球就急躁、暴跳如雷、患得患失、傷心難過的我,早就慢慢學會笑眼看待這一切。畢竟,有時候接受失敗的事實,是比獲得冠軍難上更多倍的事情。

「你如果每次輸球就不開心,就這麼難過,不如不要打球好了。」這是教練在我國二那年對我說過最重的話。那時候我們在東光國中旁邊的羽球館比賽縣內羽球賽,我那場單打輸了,好強的我根本無法接受這種事情,於是擺著張臭臉,生氣又難過的坐在場邊觀賽。教練招手要我過去,他跟我說,比賽靠得不只是那些殺球技巧,我的速度快、力量也夠,但是就是性子太急。「你一急,球就容易失誤,愈是處於劣勢,你更要沉住氣。你急著殺球想得分,就容易掛網。」教練指著我的腦門說「打羽球要動腦筋,光靠蠻力跟體力是沒有用的」

我記得我那天超級不爽,因為我知道自己實力比對手強,實在不該輸,所以根本聽不進去這些話。後來,球隊一個帥氣的學長(姓莊的學長,我忘了他的名字)過來安慰我,那時候我的情緒也早就比較緩和了,所以自己一個人跑去販賣部買飲料,然後躲在外面看網球賽,想著這些話。

呵呵,這都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這十多年來,教練一直被我放在心中很重要的位置。如果沒有他,我可能不會那麼堅持著想完成些什麼;如果沒有他,我可能學不會柔軟。沒想到,六十年前的這時候,教練跟我現在的年紀差不多,隻身從大陸來到這個小島。唉,他真是看盡了人生冷暖,兩個兒子在這些年過世,師母也在去年過世,媳婦改嫁帶走了孫子,如今只剩他一個人住在宜蘭。我心中實在非常不捨...

所以,認識教練的人,改天跟我一起去找他聊聊天吧。還不認識的,想認識教練的也跟我說吧,他是個非常友善風趣的好老師。



4 則留言:

  1. 了不起的教練!

    文中提到228之事令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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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今日之不柔軟,更可見當年之不柔軟。教練真是太偉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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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記得也有人跟我說過~
    「冷靜,是你最大的本錢!」共勉之~

    期許自己在幾十年後的未來,看盡人生百態後也能像那位教練一樣,持續保持著對於生命、生活的「熱情」~

    總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就常喊累,什麼都還沒做到就希冀退休隱居,真的該檢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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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總而言之,我的柔軟度顯然有待加強,哈哈。感謝各位包容指教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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