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eihsienl 在天空部落發表於08:30:27 | 空間設計與城鄉規劃
網路上許多人轉載一位都市計畫系大學生的文章「關於王家都更案」。該生論述其對於台北市政府強拆王家的看法。我先說明，針對一篇出自還在學習階段的大學生所寫的文章來做公開評論，或許有些苛刻（特別是他沒料想到自己的文章會被瘋狂轉貼），但由於該文被瘋狂轉載，且有許多網友大力讚揚其「理性」，因而我認為有必要做一些評論。合法的王家被強拆，是現在和未來都市計畫教育中絕對該好好探討討論的案例（負面教材）。
這位大學生願意做詳細的分析思考，值得鼓勵讚許。但是我也想提醒認同該文「觀點」 （注意，我說的是「觀點」）的朋友，不要輕易被「理性」一詞給牽著鼻子走。「理性」這個大旗下通常掩藏著根本主觀的論點。論事，我寧願說「我個人認為……」， 而不是「理性來看……」。因為，我們真的「理性」嗎？「理性」又是什麼呢？「理性」往往被誤等同於「正確」分析，但其實大部分的時候充其量只是「激情」的 對比。要注意，看來「理性」的條列式分析並不代表邏輯正確，也無法看到事情全貌，而「激情」也不代表邏輯錯誤。願意認真分析的朋友，千萬避免造成「理性 vs 不理性」的假性對立。更不要誤以為上街頭抗議吶喊的就是不理性，在家裡冷眼旁觀評論的才叫做理性，世界上沒有如此簡單的事情。
這位大學生的文章用心，但很可惜的是他明顯承襲了規劃教育中由上而下的專業思維，並以中產階級觀點的假設為理所當然。許多人以為，分析事理「客觀」、「平衡」的方式就是把每個涉入其中的人各打幾個大板。於是，王家、政府、建商都被這位大學生打了幾個大板，以示其分析之 「客觀理性」。但是如果遊戲規則（都市更新）本身就有問題，這種表面「平衡」地論述各方所犯的錯誤（王家真的犯錯了嗎？）對於解決事情沒有幫助。
我很希望，王家強拆案對於都市計畫學生的教育，不在於刺激傳統（但假性的）「客觀平衡」思考，不在於討論「都市更新該怎麼玩大家才會皆大歡喜」。而是根本去思考包括都市更新在內的眾多與都市計畫相關地政策所宣稱、想要達到的「公益性」到底是什麼。幾位長年關心土地與都市政策的學者，包括政大徐世榮、台北大學廖本全等，早已不斷如此呼籲。都市計畫的學生們甚至應該思考其專業的本質是什麼？專業到底為什麼服務？而非全然接受師長、政府、甚至法令的觀點。
公益性是什麼？該文作者舉出了一些例 子，包括市容改善、人行空間改善、停車空間增加、綠地開放空間增加、 都市防災性提升等。只是，這些是完全由空間角度來思考的「公益」，社會經濟面相完全不在舉例之列，透露了其思考的優先順序，也顯見其規劃教育的嚴重問題！「公益」到底是什麼？不會有正確答案，而且會隨著時代變遷而改變。昨日，開路、蓋水庫、挖垃圾掩埋場都曾被認為是公眾利益，但今日聽來荒唐。明日，公益又該如何定義？期待都市規劃學生有更深層的思考與討論。
此外，讓我們一起探討一下該文針對都市更新的「公益性」所舉的另一個例子：減少都市蔓延。該生認為都市更新最重要的公益性之一就是減少都市蔓延，並透過「填入式發展」來達成。這是觀念的誤植，值得說明清楚。都市蔓延(urban sprawl)、 緊湊式發展（compact development）、以及填入式發展（infill development）都是西方（特別是美國）針對他們的都市發展脈絡而發展出來的概念，因此不可以完全套用在台灣的狀況，也不能觀念不清地將這些東西與都市更新連在一起。
這邊特別就填入式發展這件事來討論。填入式發展並非該生所說的「將已經不堪使用的建物重新改善」，這叫做「再開發」（redevelopment)而非「填入」（infill）。填入式開發的意思是「開發原有都市範圍內的空地（指沒有房子置於其上的土地）」，目的是讓反正已經被開發的都市土地做更有效率的使用。許多位在都市區域內的空地包括平面停車場、倒塌的房子、甚至荒煙蔓草之地等，都被認為是比較沒有效率的使用。但土地使用效率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以美國的情形而言，原本的都市範圍中明明還有許多土地適於開發，新開發案卻不斷往外擴張吞食了原有的農地和綠地，造成種種環境和社會問題，都市規劃學界因而主張都市區域內的填入式發展，以對抗都市蔓延。美國許多都市的市中心，人口密度遠比台灣的城市低，因此「填入」更多的建築物並不為過，我目前所居住的西雅圖的市中心就正在做這件事情。
了解了這個脈絡，大家就應該知道填入性發展這件事不全然適合台灣城市。把填入性發展硬套在台北的脈絡，就是天真了：台北密度如此之高，若有停車場等空地可用，應該先轉為綠地而非建築開發，台北市需要空間喘氣，不需要再被填入。
至於台北需不需要「都市更新」這樣的「再開發」? 我不全然反對，如果目的真的是提昇城市居住的生活品質，沒有人會反對。但是，手段不能不公平、不正義，其背後的公益性不是多數決了就算。民主除了大家所認知的多數決，別忘了還有「尊重少數」，也就是說，多數人的利益絕不能凌駕少數人的基本權益，包括憲法所保障的基本居住權。都市更新即便有再多好聽的「公益性」，也不能奪去這個基本權益。這是都市計畫系學生在王家被強拆之後，不能不學到的基本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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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 「關於王家都更案」的作者：有位非常體貼的網友特地來信，他憂心，針對一位大三生的評論或許會對你造成打擊，畢竟年輕人願意認真分析，表達不同意見，是難能可貴的。我不認識你，但在這個大部分的人不願意動腦的社會中，你願意做批判性思考是非常值得鼓勵的。我希望你能夠從文章所引發的不同意見學習到更多，不要因為許多人說讚而自滿，也不要因為有人批評就洩氣。公開發表意見是很好的學習過程，即便痛苦。請你持續學習不同聲音、持續批判思考，將來用更多元的視角來論事思考，實踐你正在學習的專業。
轉貼自：《熱臉貼冷世界-廖桂賢的地景及社會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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